伟青2000

涉江采芙蓉 忧伤以终老

33.星辰—— 今知天意是无情 

送走郎中,杨逍快步回到书房——方才担心吵到雁儿,他便把晓芙安置在自己床榻之上——却见晓芙面上红肿较之前更甚,竟隐约有些看不清原来面目,呼吸更是不畅,不由大骇,思及郎中所言,心头紧了又紧,忙去厨房将内服汤药沥出端了来。

杨逍用汤匙舀了药水喂入晓芙口中,却尽数都被她咳了出来,他忙抬衣袖为她擦去,将她扶起拢在怀中,又试了几番,仍是不成,不由有些慌神。忽地记起郎中临行时嘱咐,若汤匙饲药不入,亦可以口渡之。

那郎中只当他们是夫妻,自是无所禁忌。杨逍却是心念不定。他久历江湖,本不看重什么男女之防,但每每面对晓芙总会多些踟蹰,他深知晓芙遵礼重教,怎好在她神志不清之际轻易冒犯?

可想来想去,又无其他良法,不由暗暗责怪自己,“杨逍啊杨逍,你向来自诩旷达,怎么晓芙如今危在旦夕,你倒畏首畏尾起来?”他自己关心则乱,哪里还想得明白,在这世间,管他是贩夫走卒,还是帝王将相,但凡落入情天恨海,都好似被捆住手脚,往往越是珍爱反倒顾忌越多,这实乃人之常情,哪怕他是不可一世的光明左使,终也逃不脱。

时间紧迫,不容再细想,杨逍终于打定主意,仰头倾了半碗汤药入口。那汤药甚是酸苦,他不禁皱了皱眉,想起白日里给雁儿买的饧糖还剩了几块收在袖中,忙取出一块,含在口中,这才俯下头去,轻轻覆上晓芙双唇,缓缓将汤药推入,未几便听见她喉间传来一阵细索声响,似是吞了下去,他面上顿时一喜,依法炮制,将一碗药喂尽。

喂毕,他又抚晓芙坐好,为她运气行血,催动药物在经络流转了三个小周天,才扶她在枕上躺好。看她呼吸似乎平稳了些,杨逍心中稍安。这才想起那老郎中还开了外用方子,说是用来给肌肤敛红消肿,以免疹子迟迟不退,留下疤痕。那郎中还说,若想起效快,药浴最好,只水温不宜过高;擦拭次之,但亦有效。

杨逍再度犯难,暗自思忖,这药浴倒不难,锁头已将药熬好,他房中又有只大大的楠木浴盆,莫说一个人,两个人都躺得下,难的是浴后如何更衣。雁儿已睡下,何况年纪太小,怕是帮不上忙,锁头更是不成,想来想去,仍旧只能自己动手。

虽说江湖救急不拘小节,方才喂药一节,自己不说,这丫头也不会知,但若是衣裳换了她又怎能没有察觉?一想到那丫头醒过来又羞又愤的模样,只怕又要羞晕过去,他终是打消了这个念头,决定取法于后。

杨逍取了铜盆,以药汤兑了冷水,仔细调了水温,才将手巾浸湿。饶是擦拭,他终是没敢太过放肆,只反复擦了她面颊。方才郎中瞧病时,已松了晓芙领口和腰带,他这阵子又松了她袖边和裤管,逐一为她擦了脖颈、后背和四肢。

她浑身肿胀,又突起了许多丘疹,他怕弄疼她,擦得极小心,又要有所规避,耗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停手,这才发觉自己身上已是几层薄汗,倒比打了一套剑还累些。

放下手巾,杨逍守在床边,怕她病势又有反复,便不敢睡去。待过了两个时辰,他依前法又给晓芙喂了一服药,这次晓芙却有些呛到,他颇为担心,便揽着她不敢放下。

这样过了一阵子,杨逍又往晓芙面上去看,那红肿褪了不少,呼吸比方才也更似顺畅了些,他心中一松,将她轻轻放回枕上,倦意顿时袭来,不觉便倚在床栏上睡着了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晓芙终于缓缓睁开眼睛。她见自己躺在床上,身上覆了层薄毯,心底不由一阵迷惘,眼睛四下转动,却见一条白色身影守在一旁——不是杨逍又能是谁?只是此刻他已然入眠。

她拾起昨夜记忆,顿时一阵羞愧,思及他定是一夜未眠,又是一阵感激。他一手握着只瓷碗,碗底还留着点残药,另一只却将她的手牢牢扣在掌心。她脸上一羞,忙要抽出来,却抽不动,只得作罢。

她忽而忆起,上一次他这般,是雁儿受了风寒的第二天。她清早一醒来,就发现手被他紧紧握着。他握得那么理所当然,倒好像她的手天生就应该握在他手心一般。

此刻,他正五指朝上扣住自己手背,那手指白皙而修长,圆圆的指甲片泛着粉色光泽,甚是秀美,看着看着,晓芙不由自主动了动手指微微回扣,却觉得脸烧得愈发厉害,赶紧松开,不敢再看。

可眼睛偏又忍不住跑去了他脸上。他二人相识已久,虽知道他生的俊美,但晓芙倒从未好意思仔细端详过他。这会儿,他睡着了,身上再没有醒着时那般的锋芒毕露,反而像个孩子般,无端透出些脆弱感来。晓芙不由有些心疼,这张脸乍一看是一派冷清,也难怪世人都说他自负傲慢,冷血无情,但她自是深知这下面藏着多少温柔、诚挚和天真。

她目光缓缓推移——他下颌骨瘦削,自上而下形成个好看的半弧;双唇倒比一般男子薄一些,秀气得紧,她不由有些想笑,平日里怎么就能从里面涌出那么些气人的鬼话;笔挺的鼻梁连着两道长而平缓的眉毛,眉峰并不是特别挺立,倒显出些清雅之气来;平日里那流光溢彩的双眼正被两层细细睫毛圈住,竟有些乖巧之态,她嘴角不由浮出个温柔笑意,心想,自己便是这样看上一世也不会厌吧。只是这会儿,这双眼睛的主人似乎正挣扎着要醒来。晓芙赶忙合上眼装睡。

杨逍恍惚间转醒,却见窗外渐渐透进些曦光来,这才惊觉自己竟睡着了,忙低头看向晓芙,见她头颈上红疹已褪尽,面色也恢复如初,又听她呼吸均匀,心头大慰。他推上她衣袖去看,臂上的疹子也几乎都褪了,只剩那颗守宫砂红彤彤的留在原处。

方才他忙着救人,未免忧心忡忡,一时手忙脚乱地顾不得其他。此刻晓芙转危为安,他放下心来,这才觉得那守宫砂灼灼生辉,耀眼的很。看了片刻,他忽而掀起自己衣袖,俯身将臂上火焰绣身与它并排放在一处——同样红得炽烈,不觉呵呵一乐,又觉得不妥,扬了扬眉,将晓芙衣袖放了下来,依原样扎好。

杨逍又抬手将晓芙腰带与衣领轻轻合上,一转眼却瞥见那白玉似的长颈底端,两条细细锁骨向肩头两侧柔柔展开,中间陷下去个浅浅小窝,目光不由又有些流连。忽觉气息一阵不稳,竟有翻涌之势,暗暗骂了自己几句,忙站起身来,在地上来回踱了一阵子方才平息。

杨逍复又坐回床头,只是再不敢向下去动她裤管,乖乖在一旁守着,待她醒来。忽见晓芙头上出了一层薄汗,脸上又红成一片,“难不成又有反复?”他心中一沉,忙将手搭上她脉搏,好在并无异兆。他松口气,忙去铜盆拧了手巾过来,轻轻替她擦去——却不料,她的睫毛忽然翕动起来。

“你醒啦?!”他一阵欣喜。

当杨逍来掀自己衣袖时,晓芙便有些假装不下去,又感到他在摆弄自己腰带和袖管,心头更是一急,头上便冒出汗来,待他拿了手巾擦拭时,她就知道这戏得穿帮。等到杨逍声音响起,她已然捂了脸,蓦地转过身去,只盼此生再不要见到他才好。

她当然知道他正对着她的后背发笑,她几乎都能想见他戏谑的笑容,心中愈发羞恼得厉害。

过了一小忽儿,他声音从门外传来,“丫头,要是觉得好些了就起来吧,你总不能在我床上赖一整天吧?”一听这话,晓芙像被烫到般翻身坐起,慌乱下了床,站在地上咬牙跺脚。

接下来的整整一天,晓芙都躲在大屋里不肯出来,连饭都是锁头做好了替她端进去的。总算熬到夜深,雁儿睡了,估摸着杨逍也该入眠,晓芙这才悄悄出来,坐在院中大石上透气。

她瞥见园中芍药,念起昨夜的失态,脸上又是一阵发烧,又思及娘亲,心头亦是一片黯然。好在锁头过来与她作伴,说笑一番,倒是引开了她的思绪。

其时正是四月末,月似弯钩,星光大盛,晓芙仰头看着星海,却没察觉杨逍不知何时已然走到身边。晓芙忙起身要走。杨逍不由失笑,“躲了一天,还要躲吗?”晓芙红了脸,倒不好意思再走,脚下一阵踟蹰。

却听杨逍吟道,“夫天地者,万物之逆旅;光阴者,百代之过客。而浮生若梦,为欢几何?古人秉烛夜游,良有以也。今夜星光大好,不若我们也观星夜谈一番?”晓芙犹豫片刻,终还是坐回原处。锁头见状,偷偷一笑,大大地伸了伸懒腰,打个哈欠,站起身来,“杨大哥、晓芙姐,你们聊,我白日做饭太累,睡觉去啦。”说罢,忙不迭地走了。晓芙狠狠瞪他一眼,却也无计可施。

“喝一杯。”两只杯子落在晓芙身侧大石上,人也跟着坐下。

“你明知我不能……”她心头不由一恼,正要分说,却见一只茶壶落在杯子旁边。“茶也不行?”杨逍揶揄的声音响起。

她一愣,转头看向他,反唇相讥,“杨左使竟然不喝酒,倒喝起茶来了?”却见他扬扬眉毛,一幅心有余悸的样子,“拜纪女侠所赐,在你跟前我可是再不敢饮酒了。”

晓芙顿时红了脸,嘴上却还逞强,冷哼一声,“那你一定早盼着我赶紧离开,少给你添乱,方能痛痛快快喝酒。”杨逍回眸瞥了她一眼,微笑道,“我倒愿意以后年年岁岁能以茶替酒,只怕是没有机会。”说罢仰头饮一口茶,忽然呵呵一笑。

晓芙愤愤道,“你笑什么?”“平日见惯纪女侠严以律己、宽以待人的模样,不曾想你也会率性而为,有趣有趣。”晓芙知他调侃自己昨夜醉态,一阵尴尬,低了头不去理他。

杨逍轻轻一笑,“来,尝尝。”说着抬手斟了一杯茶水,递给她,“月光白,产于云南澜沧景迈山区,口感清爽香甜。这茶又叫月光美人,极为讲究。据说,采摘者必须是美貌的妙龄少女,还须提前沐浴三天,待到月光皎洁之时方可采摘,又须在月光映照之下发酵,才能得此茶。今夜星光璀璨,饮它倒是相宜。”

说罢,他又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,“这茶甚是有趣,叶子一面白色,一面黑色,当地人都说白色那面是白天,黑色那面是黑夜。又有人说它是白茶,有人说它是黑茶,其实何必纠结于此?想这青绿的叶子,当它长在枝头,或是重又绽放在水中时,何曾想过自己是白茶黑茶?世人多事,偏要为它分出个阡陌。就像同样生而为人,在这艰难人世讨个生活,却非要分出个正邪,划出个门派,实在是迂腐荒唐。”

晓芙闻言不语,接过来茶盏,琥珀色的茶水在里面轻轻打着璇子——果然一面为白,一面却为黑,月光下说不出的好看。

杨逍见她不语,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锦盒,递到她手中,轻扬嘴角,“打开瞧瞧”。晓芙满面诧色,缓缓打开,却见里面躺着一只珍珠耳坠,竟与自己失掉的那颗一般大小,连色泽都几无二致,不由大惊,“这,你是从何处得来?”

杨逍微微一笑,“好在这里是商贸重镇,五湖四海的商旅不少,总算没白费我东奔西走的半天脚力。你那颗为救我而失,这颗虽及不上你娘传下来的那般珍贵,只望能勉强‘鱼目混珠’。”

这番话说得晓芙动容,怔怔望着他,“那日,你是去找它的?”他倒有些不好意思,抓抓脑后发髻,催道,“你快戴上看看合不合适。”

晓芙转过头去,将它戴好,再转过来已是目中含泪。杨逍左看看又右看看,笑道,“别说,一打眼真看不出分别来。”晓芙也笑起来,语气真挚道,“谢谢你。”

杨逍看她笑中带泪,如水般眸子在星光下闪烁不定,倒似眼角挂着些许露珠,心中不禁忽忽,忙转开视线,举头看天,换个话题,“丫头,来说说,你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?”

他侧颜在星芒映照下尤显俊逸绝伦,“愿望?”晓芙随他目光也望向天空,“从小就总有人对我说,晓芙去做这个,晓芙去做那个;或者,晓芙这个不好,晓芙那个不能做。其实我最想的就是能有一次从心所欲,‘晓芙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’,哪怕只是一天也好。”杨逍听了,深深看向她道,“你当然可以,只要你愿意,便没人能困住你。”

晓芙转过眸去,轻声道,“只怕困住我的是我自己。”说罢,又换上笑颜,“不说这个了,惹你笑话。”

她认真想了片刻,终于带了些孩子气地说,“如果可能的话,我希望做我师父一辈子的弟子,替她夺回倚天剑,找到屠龙刀,光耀我峨眉!”杨逍撇撇嘴,口中含糊一声,“你师父于你可真算是毒入骨髓。”晓芙没听清,“什么?”“唔,没什么。”

晓芙又问,“那你呢?”杨逍略一思忖,端起茶盏缓缓道,“我的愿望是……踏遍万里山川,看遍璀璨星河,饮遍世间美酒……额……还有茶,却唯爱一人而已。”晓芙垂下头去,却不接话。

杨逍见冷了场,干笑两声,指着天上的星星,“你看见星河两侧的那两颗星星了吗?正是牵牛星和织女星,每年这个季节看这两颗星星最是清楚。对了,你生辰是什么时候?”

“干什么?”

“我看看你在十二星次中排哪个位置。你看,我是九月十二的生辰,星次是大火,我小时候,就有个算命先生跟我娘说,我的命格大利西方,所以我不远万里从江南跑到昆仑入了明教,又千里迢迢跑去川西遇到,哦……总之都是天命使然。你呢?”

晓芙有些犹豫,“我,我是三月初六的生辰。”“三月初六……那你是‘降娄’,倒是很符合你的性子。”“怎么说?”“降娄代表草木的茎杆,为花叶提供给养,这个星次的人一般都是肯为他人奉献,又坦诚直率。”

晓芙有些不好意思,“我哪有那般好?”杨逍轻道,“你可比这好了百倍。”

晓芙装作没听见,却追问他,“那么你的大火呢?”“大火星次的人好似晨光,极重家庭,爱护家人,但也有些任性,凡事但求随心而动,不顾利弊得失。”

晓芙笑道,“这倒与你极符合。”旋即又满眼憧憬道,“有时候我真很羡慕你,如果一个人总能行止由心,岂不快哉?”

“哈哈,在这件事上我们可算得上知音喽,值得浮一大白。”杨逍拾起两只茶盏,自顾自相互一碰,递了一只给晓芙,又抬手就将自己那只一饮而尽,然后将杯底向天,笑盈盈望向晓芙。

看他孩童般的举止,晓芙不禁好笑,也学他模样,豪饮一杯,倒置茶盏,回望过去。二人敞怀大笑,“没想到我杨逍此生喝茶竟也能喝得这般痛快!”

晓芙笑声未歇,头顶忽有一颗流星划过。

“呀,彗星!难道,难道……”她放下手中茶盏,站起身来,仰首望天,心头乱跳,“他与我峨眉有仇,师父叫我杀他,我却在此处与他把盏言欢,难道老天爷竟要因此降下灾祸不成?”

却听杨逍洒然一笑,“子不语外力乱神,人若因外物乱了自己的方寸,岂不可笑?还不如欣赏它划破夜空的美丽。其实人这一生就像彗星,既在某处生了,必也会在某处灭,何必非要追求永恒。如果能宇宙在留下一道璀璨痕迹,也算一种圆满。”他见晓芙仍面有忧色,又劝道,“哎,你刚不是说,惟愿有一天从心所欲,不再怕这怕那的,就从今天起如何?”

晓芙听了,勉强向他扯出个笑容。

杨逍摇摇头,起身立于她身侧,抬手指向夜空,“你看,那里,那里,又有几颗……”只见满天星坠如雨,或长或短,或大或小,匆匆向西而行。

其时,微风习习轻抚,夏虫轻鸣。杨逍眼中含笑,去看身畔之人,星光洒在她面上,将那抹忧郁的浅笑照的明灭不定。半空中,一颗绿色彗星忽而星光暴涨,转瞬即逝,他心头猛然一跳,忽而忆起,当年那算命先生还说,他孤星入命,婚姻终是有实无名。

思及此处,他不由指尖一颤,茶盏落在地上,摔得粉碎。


PS:还是老话,让我看到亲们发来的小心心,咻咻~~❤️

最后一句是引了电影《东邪西毒》里说欧阳锋那句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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